"也许你能告诉我,这世间可否有不凡,可否有不朽"

红凤仙

她很早就听说过凤仙花的汁液可以用来染指甲。把新鲜的凤仙花摘下来用纱布包好,带回家放进小石臼里一点点碾碎,加入一点白帆,捣得又细又匀,等到花汁从那些娇嫩的裂口处浸出来为止。用镊子把花泥夹起来在指甲上厚厚地铺一层,再用麻叶仔细地把每只手指都包好,虽然看起来又蠢又笨拙,而且需要保持这样的状态好几个小时,但是对于她来说,那指尖上染着的一点水红色几乎是对于此刻身份最好的证明了。


她也到了朦胧间会久久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年纪,而且她似乎也越发感觉出了自己的普通。在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开始蓬勃出一点将要开花的香味的时候,她显得更像是一株绿叶植物。


在看见隔壁家的小姐的时候,这样的感觉益发明显起来。


“蔻丹”,这是小姐教给她的叫法,她没怎么看过小姐讲的那些旧时小说,所以不知道过去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还有这样一个风情的名字,她觉得这话从小姐嘴里讲出来浑然天成,仿佛那故事里的剧情亦有她的一段,只是听到这些的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不当被知晓的秘密中一样,这让她感到惶恐。


小姐住在这个大院最远的一栋房子里,两层的小楼,虽然同样是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外层却被漆上了柔和的米白色,在整个灰蒙蒙的院落里只有这里是唯一显得明亮的地方。房子的墙根处辟出了一圈花台,种满了红色的凤仙花。透过厚厚的玻璃窗能看到整齐束起来的白色窗帘,上面镂空的花纹精致又素雅。


她经常这样从自家的窗口向小姐家张望,有时候能看到黄色的灯光在房里亮着,看到人影晃动。大院里的人们都睡得很早,一切也总是那样静悄悄的,只有小姐家的房子会在夜色中持续散发出暖融融的光。偶尔有黑色的轿车驶进来,在整个院落的人们都已经陷入到寂静和安眠中的时候,轻重有致的鸣笛声会惊扰一部分美梦,然后门卫大爷颤巍巍地把插在地上的门闩拉开,让车身挤进狭小的铁门中来——那些车最后都停在了小姐家门口。她曾经偷偷在窗台扒望过,看到车上下来的人等在门口不多久,那门就打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于是来人的身影就这样滑进地上洒下来的光芒中。


大院里的人们从不主动提起小姐家的事,但是偶尔也会听到几句关于那家的话语,不过这言辞之中并非是存着觊觎或者揣测的心思,仅仅是出自一种淳朴的自知罢了。她心中也是很清楚的,那些词她听过,什么军区,什么高干,她知道这些都是身份和头衔。那是划分开自己和小姐之间的一条界限,像是一层纱,又像是一层网,伸手出去也握不住任何实质,遥远而又不清晰。


直到另外一双手出现。


她毫无防备。在低头掐着凤仙花的时刻,被垂在脸侧的头发挡住了视线,只是稍微走神一下,右手的小拇指触到了另外一片皮肤,是比自己的体温稍微低一点的温度。她把头抬起来。


原来小姐并非是自己幻想的那种美人。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最普通的模样,毫不突出的脸型,额前疏疏地垂下一些碎发,也许抢眼的只有那条的确良长裙吧。


初次见面,她甚至没有先礼貌地问声好,而是仔仔细细把小姐看了个遍,那目光里透出的探寻仿佛是在等待拆开一件礼物一样。谁也没有先出声,小姐像是被她这样失礼的举动给惊住了,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她缓缓地摘下一朵凤仙花,再小心翼翼地包进纱布里,小姐才轻轻地“啊”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双手递过去——十指尖上正结着鲜艳的色彩。


“你也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吗?”这就是她们之间产生的第一句对话。


“啊......我只是一直听人这样说起,其实还没有试过。”她原本没有计划要开始一次对话的,但是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你看,就是这样,真的很好看的。”


她看到小姐的手指,和自己很不一样。小姐的手指比自己更长一些,没有特别明显的骨节,指甲盖是椭圆的长形,那些红色染得很饱满很均匀。自己的手看上去是短短胖胖的,指关节有些粗大,而且自己的指甲盖是家族遗传来的扁圆型,整只手对比看来显得短粗,一点也不可爱。


“我这样的手,染出来也会好看吗?”她没有把自己的手也递出去,甚至抓紧了纱布,把手指弯曲着藏起来。


“为什么不呢?”声音听起来是认真的,甚至表情也有点正式,“这个最好能上色两次,颜色会比较深比较好看,但是时间其实要用挺久的,一个人弄起来也很麻烦。”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嗯......?”


她的瞳孔随着这句提议出现了轻微的收缩,那是真真切切的惊讶之情。她看到小姐像是自知唐突一样频繁地抿着下唇,眼神斜斜地落在不知道哪里,头发随着动作一直在耳旁扫来扫去。


小姐的十个染着花汁的手指轻轻地捏起一点裙摆,红色的手指衬着的确良长裙的白色,显得非常动人。


就是这样的。她觉得她就是被这样奇怪的细节所触动,白色的长裙和乌木色富有光泽的头发,指尖上的一点红和眉眼之间娇柔的一点笑意,这是她认为自己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最美的模样了。而她突然发现,这些小姐全都有。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可以教我怎么染指甲吗?”


“好啊,当然,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她看到小姐露出了和年纪不相符的、透出童真的笑容,脸部的线条被柔和了许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笑了一下,但全身是放松了下来。


“我叫娉芝,宋娉芝。’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那个娉哦。”


这就是她和娉芝的初遇,那是一个炎热的暑假,凤仙花开得正好。


 


大院里的人当然对她们的相识感到奇怪,她那个时候是不明白的,存在差距的物质条件和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父母亲对她和娉芝的相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忱,却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于是在娉芝家有人的时候,她学会了偷偷把电话机搬到房间的角落里,小声地给娉芝打电话。她们什么都说,她虽然不懂得娉芝所讲的那些诗歌、小说,但是她喜欢听娉芝用小孩子一样兴奋的声音给自己念拜伦或者叶芝的诗,赶上学校的课程有什么不会做的,她就拿书垫在演算纸下面和娉芝一起算,有时候父母会催着她上床睡觉,于是挂电话之前依依不舍地和娉芝约定,等下要“见上一面”,在挂了电话以后就赶快跑到窗口,装作开窗收衣服的样子,其实故意地把生锈的窗框推出“嘎吱”的声响,然后不多一会儿就将看到对面窗口跑来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抓住两边的白色窗帘像是要用力合起来一样,实际上那双手磨磨蹭蹭地一点一点拉扯着,一双眼睛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正和探身出来的女孩对上。


而一到周末,娉芝的父母总是有很多应酬需要出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央求父母,让自己去陪娉芝。两个人在家里用收音机听邓丽君的歌,跟着又唱又跳:“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会穿着娉芝的睡衣,和娉芝分享那一小铁罐的百雀羚,偷偷地倒一点娉芝母亲的珍珠粉兑上一点蜂蜜敷在脸上,两个人坐在梳妆台前面摆出各种浮夸的挂历模特们的姿势,再毫无顾忌地笑得东倒西歪。


娉芝也会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她几乎没有印花裙子,总是穿着棉布的宽大汗衫,穿着妈妈改小了给她的短裤和掉了一朵花的塑料凉鞋。娉芝却有各种剪裁和花色的长裙、短裙,还有的确良的白衬衫、棕色的搭扣小皮鞋,就连草帽上面也是缠着丝巾的,在风里飘起来分外好看。


洗澡和换衣服她们都在一起。她在此前甚至一直不知道文胸是什么,直到看到娉芝裸露出两个圆溜溜的肩膀,一条肉粉色的带子藏在裙子下面,中间显出一条隐约的沟壑来。而她穿着一件短短的背心,稍微有一些松紧,勉强就算是内衣了。她好奇地把娉芝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害得娉芝锤她说像个不知羞的愣头小子,打闹的时候她碰到了娉芝的身体,她吓了一跳,接着突然从脸开始一直把耳朵也烧红了。文胸下面的东西,父母平时总是对自己避而不谈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它们摸起来是这样柔软,像是可以变成任何形状、包容一切。娉芝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小绒毛,像是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一样,是天然长成的饱满的样子。


她那天第一次拒绝了和娉芝一起洗澡。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久久不能入睡。娉芝的腿自然地伸展到她这一边,搭在她的小腿肚上,娉芝应该感觉不到她小腿那一片的皮肤逐渐升起来的热度。


“娉芝,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太亲密了?”


娉芝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嘟哝:“什么亲密......?我们是朋友啊,不对吗?”


她看着娉芝毫无防备的侧脸,开始在意为什么自己会伸出手,再自然不过地帮她把遮挡下来的头发别上去。


“你看,一起洗澡,一起像这样睡在一起......这是以后你和你的丈夫才会做的事吧?”


她看到娉芝的睫毛动了两下,接着缓缓睁开眼睛,那光芒比哪一次都要亮,刺得她不敢看过去。


“是啊。我想,这些的确是夫妻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感到娉芝的手顺着自己被压住的小腿一直往上,那双软软的、温热的、还有点湿湿的手,像是无脊椎动物一样把她缠绕,在她的皮肤表面留下一些冰凉而滑腻的触感,让她不禁浑身颤抖。


“不!不对!”


她紧紧地钳制住娉芝的手,直到娉芝痛呼着让她放手她才如梦初醒一样把它们甩开,上面已经出现了两个凹陷的月牙形痕迹。她跳下床,也没有换衣服,穿着娉芝的睡衣就冲出卧室。


“我要回去了!”


她胡乱地蹬上塑料凉鞋一口气跑回自己家。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去找过娉芝。电话虽然还是在继续,但是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无论是她还是娉芝,彼此之间好像再也没有那么多话好讲了,总是说不了两句,她就会借口有其他事情要做而匆匆挂了电话。她买了一些经商的书回来看,父母问起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娉芝又不来往了,她总是说自己在学做生意,没有时间去玩了。


终于后来她们连电话都不打了,她的世界回到了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状态之中,只是偶尔还是会有夜深时分停在娉芝家门口的轿车声扰乱她的睡眠,她看见车灯拉过的一道斜斜的光映在自己粉刷得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终于还是忍住了,一次也没有再去窗台看过。


时间进入到了九十年代。她们家终于赶上了好时候,父母所在的公司经过兼并融合以后,改组创新,效益比之前好了太多,很快地,她们家就靠着自己的一点积蓄以及亲戚朋友的借款买了新房子,比这个大院要高档很多,是可以称得上“住宅小区”那样的地方。


而她也依靠着自己的努力成功地开始做起了小本买卖,开了自己的服装店。越来越多的衣料开始进入到了她的视线中。原来的确良并不是最名贵最好的,皮革、丝绸都是很贵很难得的东西,的确良反而因为不透气等原因,慢慢地开始被人们淘汰了。她又穿回了自己的纯棉套头衫,只是现在的她也用得起珍珠粉、百雀羚还有香膏了。


搬家那天,她指挥着搬家工人一件一件清点家具和装车。货车就停在她和娉芝家中间的那片空地上,即便是有意识,她也做不到一眼不去看那栋房子。米白色已经显得旧了,白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起来,房子里应该是非常昏暗的吧,不知道多久没有修整过,门口那圈花台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枯萎很久的凤仙花的残骸。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像是魔怔了一样盯着那窗口。


大院里的老住户不多了,许多老人去世了,搬来了一些务工的年轻人。即便如此,来来往往的人中谁也没听说娉芝一家搬走的消息,所以这栋房子还应该和过去一样吧?她发现自己是真的不知不觉就把那个世界抛在身后了。曾经稀奇的小玩意儿,现在都能凭自己得到,那种特殊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娉芝也不再是那个夏天穿着白色的确良长裙的小姐了。


她当初仓皇地逃离了,现在再回头想说明些什么,大概也是没有立场的。


娉芝应当是有好好嫁人生子吧,她的人生应该是柔和的风一样,无忧无虑地吹。她回想起娉芝笑起来鼓鼓的脸颊,回想起她帮自己染指甲的时候仔细皱着眉的样子,回想起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收音机跳舞的时候,回想起娉芝穿着肉粉色的文胸,在自己面前露出两个圆溜溜的肩膀,身上细细的绒毛像是初生婴儿一样。无论何时,少年时候留下的记忆不断在心里一帧一帧回放,固定成形的每一处印象里,她都觉得娉芝是应该有最好生活的人。


但是不过就是希望罢了。少年时候她不懂得存在差距的物质条件和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如今她已经明白了,物质条件但凡改变,就有可能把生活环境完全转换,而好的物质条件能带来的一定是更好的生活。当然,反向来看,如果物质生活出现了滑坡,生活环境也会一落千丈,落入难以想象的悲惨情况中。


再见到娉芝是在新家附近的菜市场里。


娉芝穿着一件老式的带垫肩的藏蓝色西装,和她瘦削的身材看起来非常不相称,她提着塑料的菜篮子,微微曲着背在一个个菜摊前面问着、看着,脸上偶尔露出怀疑的神情。娉芝是被一个路人撞了一下,没站稳,就这么向着她的方向趔趄过来。她伸手扶了一把,在两个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才看到熟悉的眉眼。


“娉芝......?”


眉眼的确是熟悉的,但是却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温柔和笑意,眼窝下方覆盖着阴影,看起来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眼睛里死水一般,只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闪烁了一下,接着便开始躲闪。


但是她早就看到了。在娉芝已经凹陷下去的颧骨上面乌紫色的一片淤青,那像是被人殴打出来的痕迹。


“发生什么事了?”


娉芝吞吞吐吐好几次,最后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丈夫”。


原来娉芝顽固又不太机灵的父亲执意要从部队转业经商,可是却并不具备相关的天赋和素质,结果在九十年代的改革中惨遭破产,成为了下岗人员。在别人家蒸蒸日上的时候,娉芝家却突然重重地摔在了泥地里。大院里的房子原来早就转手卖掉了,她们全家就挤在一个60平米的小筒子楼里,现在家里还包括娉芝的丈夫,是之前娉芝的父亲还在军队里时的司机,因为说媒时候娉芝家已经不是昔日光景,娉芝的父亲既没有了身份也没有积蓄,当时对人卑躬屈膝的司机也拿腔拿调起来,好容易答应了这门婚事,结婚之后只要心情不顺便打娉芝来发泄,而娉芝的父亲也窝囊着什么也不说,生怕自己的女儿被这个男人抛弃,那实在是一件令他丢脸的事情,他不能允许。


娉芝没能念完大学,几经辗转,在父亲的安排下做了一家工厂的炊事人员,负责采买和一些杂活,勉强能够养活一家人,结婚也有两三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怀不上孩子。为此她的司机丈夫更加暴怒,对她使用暴力也越来越频繁。


她看着罩在那件不合身西装里面的娉芝。她显得比过去还要娇小。皮肤变得干枯了,曾经用凤仙花染指甲的那双手如今已经显出了衰老的蜡黄色,青筋从手背上凸出来,手心里面再也不是湿润柔软的,她能摸到干燥的纹路和茧。


这不对。


娉芝是她曾经向往过的那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在她面前倒塌了。她原本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和娉芝重逢,跟她说说自己看到的和她相同的风景,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身边并没有娉芝了。


“跟他离婚吧,离开你的家,你可以跟我一起,我教你开店,我们一起做生意。”


“那怎么可能呢?你也有父母呀,她们都会等着你结婚生子的......我怎么可能现在来麻烦你。”


她回忆起娉芝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个明亮的眼神,想起她对自己说“是啊”的那一刻。


“有办法的,娉芝,我们去国外吧?”


“国外......?怎么能够去国外呢,去了又能怎么样?”


“我听说有个地方叫美国,那里全是高楼大厦,人们都是用的美元,说的英语,那里什么人都有,谁也不会嫌弃谁,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在那里生活,你说好不好?”


她感觉到娉芝握着自己的手,而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就像当时她离开的那个晚上一样。


她欠娉芝一个答案,如今总算是回答上了。


“好。”


最后,她听到娉芝很轻但是很坚定的回应。


 


故事的最后,是在旧金山的夕阳下,一个华人疗养院里,她推着娉芝的轮椅,听到老年痴呆的娉芝笑呵呵地陷在坐垫里念叨着:“淑尧、淑尧”,这发音带着年代感和地区的味道而听不清,一旁的护工小妹还以为老人家是要什么药。


她却摆了摆手,示意小妹不用过来。


疗养院角落的凤仙花开了,和过去一样红。她颤巍巍地弯下身子掐了一朵花递给娉芝,娉芝看了看,就笑了起来。


“红凤仙,开花了,淑尧找我染指甲来。”


“是呀,还是你的手巧,你来给我弄吧。”


陈淑尧,那是她的名字。


“我叫娉芝,宋娉芝。’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那个娉哦。”


“我叫陈淑尧......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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